長途而來,他父母都在上海的醫院就診,那麼太太也應該是要陪着來的。于是她折回去,到邊界上掏出租界工作的證件,又回了法租界。到寬敞的路上等了一會,車身通紅的電車緩緩駛來,她上了車。車下,人聲嗡嗡,車上沒人,半途中有三個人跳上車,坐在了前車廂。她就這樣,在車窗外的風和日光裡,走神地想,他這兩年會變成什麼樣子?會有孩子了嗎?這兩年她從不想他,怕一想起來就是江水漲潮,摧毀辛苦搭好的堤壩。以至到現在,她自己都還沒做好見面的準備。還是電話溝通好。她租住的房子在霞飛路上,在顧家宅公園附近,也離當年他的小公寓很近。兩年前賣掉船票後,她就是提着皮箱子到顧家宅公園坐了一下午,決定要留在剛剛恢複民國,前路仍在迷霧中的祖國,沒幾日租到了這間公寓。到了家,一樓的房東太太恰好想要借她房裡的電話用。他們這裡原本沒有資格裝電話機,就算裝了也用不起。每月五十大洋,趕上尋常人家整年收入了。隻是因為沈奚是滬上名流追捧的女醫生,有人特地為了約她診病的時間,破例将電話線排到這裡,醫院又負擔了這筆月租的錢,這才有了這弄堂裡的今歲故人來(3)所有的景物都被淚水晃得變了形,她低頭,想哭,又在笑。光圈疊在眼前,書架也是,鐘表的也是,連面前的電話也都像被浸在水下……其實真正被浸在淚水裡的,隻是她自己的雙眼。“你在哪裡?”他再一次地問。“在霞飛路上,”她鼻音很重地說,“霞飛路的漁陽裡。”這是個傅侗文一定會熟悉的地名。他那間小公寓也是在霞飛路上,在禮和裡,離這裡步行隻需要十分鐘,走得快的話,七八分鐘足夠了……聰明如他怎會猜不到,她租賃的公寓選在霞飛路,是因為他。聽筒裡,有布料摩擦過的動靜,是襯衫袖口蹭過了話筒。傅侗文像換了個手在拿聽筒,或是,站得不舒服,調了姿勢。沈奚隔着電話,猜測着他的一舉一動。“我就在禮和裡的公寓。”他說。他在這裡?為什麼不去公館?而回了這裡?她臉挨着話筒,走神着。“二十分鐘後你再走出來,我會來接你。”他說。“嗯。”她答應了。聽筒放到屬于它的位置上,這通電話結束,她始終繃着神經在打這一通電話。此刻身體松弛了,傻坐着,像還在夢裡。等到表針跳過十幾分鐘,她終于夢醒,跑去臉盆架上拿着毛巾,對照鏡子擦臉。鏡子裡的她隻有黑眼珠和嘴唇的是有顔色的,餘下的都是白的,白的駭人。是一日夜沒睡,又哭得太厲害了,像個病人。她來不及上妝,把毛巾丢下,用手搓了搓臉皮,搓出來一點血色。幸好這兩年的職業提升了她穿衣穿鞋的速度,跑到樓梯上,鎖上門時,鐘表的指針還沒到最後的時間刻度上。“沈小姐,你要出去啊?”房東太太在樓下獨自坐着,大門意外地沒有敞開來。往日房東太太都喜歡敞着門吃晚飯,順便還能和隔壁鄰居聊上兩句。沈奚無意寒暄,應着聲,飛步下樓。“沈小姐……”房東太太又撸了一下她的碧玉镯子。沈奚和她接觸兩年,曉得這位房東太太是個心思藏得很深的人,從不多管閑事,每每她想說點什麼,都要前後掂量,把手腕上的镯子撸一會,才肯開口。“陳太太,你有事情嗎?”沈奚決定先開口,節省時間。“沈小姐啊,我剛剛給我先生電話,他說你們醫院附近的馬路上學生在鬧事,砸了車,也傷了人,”房東太太低聲說,“你說會不會鬧到我們這條路上來啊?我剛剛說好要去拿料子,都不敢出門。你回來時,遇到了嗎?是不是很嚴重啊?”沈奚意外:“我沒有碰到,我很早就走了。”“要不,你還是不要出去了,”房東太太又說,“我想早一點鎖門。”沈奚看着外邊黃昏的日光:“我盡量早回來好嗎?”“我不是要管你的私事,你曉得我膽小的。”再說下去,真要遲到了。“陳太太你放心,我不會太晚回來的。”沈奚匆忙開門,跑出去,不再給房東太太說話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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