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不曾見過。”蔣靈骞輕聲道,“你把這粥吃了。”
沈瑄接過粥,隻說了聲謝謝,便再也不知講什麼好。蔣靈骞拿過那肚兜細細把玩,也不說一個字。本來未見之時,滿心裡全是在想見面了會是什麼情形,要說些什麼話。現在離兒真真切切在眼前了,想不到轉覺無話可說。那粥似乎很溫暖,但他卻連是什麼味道都沒嘗出。
不知過了多久,蔣靈骞起身去卷窗下的竹簾,将月光一點一點地放進來。她忽然道:“你來做什麼?”沈瑄心想你終于問我了,遂道:“看看你。”“看見了麼?”她并不回頭。
“看見了。”
“看見過就可以下山了。”
沈瑄愣住了,不禁道:“離兒,我真的很想你……”又是無語。過了好一會兒,蔣靈骞才轉身笑道:“放心,我知道你受了内傷,不會趕你走的。”沈瑄覺得胸中的氣流又開始淩亂了:“我沒有受内傷。”
蔣靈骞冷笑道:“你當我是傻子麼?擲你的那塊石頭,一點力道都沒有。你又不是三歲孩子,若非身負重傷,怎麼可能被打暈了?”
沈瑄道:“我不是被你的石頭打暈的,隻是走得太累了。”其實這謊明明瞞不過,他的内功造詣雖不算頂好,也決不會走路走暈的。
蔣靈骞把袖子舉到他面前:“累得吐了血?”沈瑄這才看見她雪白的衣袖上,赫然一片淡紅的血迹,濕漉漉的尚未洗淨。他歎了一聲,不得不道:“我的确受了很重的内傷,幾乎性命不保。所以,所以那時不願來見你。後來葉大哥用自己的功力為我療傷,我才好了。隻是,隻是眼下未曾痊愈,偶爾會吐血。調理些日子,将來就沒事了……我等不得傷好,就急着來看你。”這話說得半真半假,情形雖大緻不差,結果可完全不同。
“是這樣啊……”蔣靈骞微歎一聲,臉上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又像是失望,又像是欣喜。
她究竟看出了多少,相信了麼?沈瑄猜不透,隻見血色的衣袖下那隻纖手似乎在顫抖。沈瑄笑道:“對不起,不想弄髒了你的衣裳。”
蔣靈骞回過頭去收拾碗筷,不再說話。沈瑄不禁想,她為何不問我是為什麼受傷。雖然他自不會将原因說出,可心裡還是一陣惘然。他隐隐感到離兒似乎變了。那時他們在莫愁湖畔養傷,在黃梅山莊待敵,情形可完全不一樣。雖然湯家的陰影時不時掠過,但總能言笑晏晏、情誼歡洽。可現在,卻有一層重重的屏障隔在兩人之間,萬裡雲羅,水遠山長。他知道那屏障是什麼,但不敢想,也不願想。
蔣靈骞再掀開竹簾進來時,他問道:“離兒,這是你的屋子麼?”
“是也不是。我本來随爺爺住在赤城山上。十三歲那年有一天,雪衣把我帶到這裡來玩兒,才發現這裡——雪衣是一隻白鹿,和我從小一起長大——這屋子看來已閑置多年,主人不知是什麼人,大約走時十分匆忙,竈下還有燒了一半的柴呢!我喜歡這裡風景清幽,世外桃源一般。這間竹屋,又很像,很像一個真正的家,比赤城山上好多了……就時時過來住幾日。這一次回山,我還沒敢去見過爺爺,就躲在這裡。”
沈瑄微笑道:“原來那隻白鹿是你的朋友。若不是它,我還找不到你呢!”“怎麼?”蔣靈骞睜大了眼睛。
沈瑄遂将自己來時的奇遇說了,蔣靈骞聽着聽着,白皙的臉上不禁飄過一絲紅暈。沈瑄見狀,笑道:“想不到我可比阮郎幸運多了,不曾受饑餒之苦,還得到神鹿相助。匆匆趕到,仙子不會怪我來得太晚吧?”
原來有一個傳說,東漢時劉晨、阮肇兩人,由剡溪入天台山采藥,迷了路,正在饑餓之間,發現山溪裡漂下來鮮嫩的蕪菁葉和一杯胡麻飯,料想離人家不遠。他們沿溪而上,遇見兩個絕美的仙子。仙子看見他們手裡的杯子,就像老朋友似的笑問道:“郎君來何晚耶?”劉阮二人遂與兩個仙子結為了夫婦。
蔣靈骞長在天台山當然知道這故事。登時面紅耳赤,嗔道:“你來不來,有什麼相幹!”一甩簾子就出去了。
沈瑄自悔唐突失言,隻好跟了出去道歉。那竹簾擋着一扇月亮門,通向後院。院子裡幾樹碧桃花,豔影幽香在清涼如水的夜色中緩緩浮動,一片片殷紅的花瓣飄落在她雪白的衣襟上。
蔣靈骞聽見他出來,便問:“你到赤城山,沒遇見我爺爺?”沈瑄道:“沒有,一個人也沒看見。”他忽然想起吳越王妃的事,就對她說了。
蔣靈骞驚道:“你怎麼進了那間屋子!那間屋子爺爺看得如同性命一樣,每天要進去坐一個時辰,卻從來不讓别人看見,連我也不知裡面是什麼——你真沒被爺爺發現?”沈瑄道:“真沒有。”
蔣靈骞歎道:“大約爺爺正好出門了,算你運氣好。”出了一會兒神,又道,“……唉,如此說來,我的大對頭竟是爺爺的女兒……爺爺對她這樣寵愛……蔣明珠、蔣明珠,爺爺一定視她為掌上明珠啊!”
沈瑄聽得出她喃喃自語裡的失落,遂轉移話題道:“離兒,我給你帶來了解藥。上次你在三醉宮吃的隻能解一年的‘金盔銀甲毒’。你把這個吃了,毒性就永遠拔除,不再發作了。”
蔣靈骞卻不接那紫色藥丸,隻是盯着沈瑄的眼睛,半日方“咦”了一聲,冷笑道:“我說呢,原來你是為了這個,才來跑一趟。這樣的大恩大德,真令人感激不盡!”她話語雖冷,還是掩不住幽怨之意。沈瑄不禁有些愕然,她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敏感呢!隻得道:“離兒,我不是為解藥而來,你别多心……”待要表白,無奈這等情形下又不敢講出口。見她仍是淡淡的,隻得作罷,心想此事隻好慢慢勸她。忽然看見不遠處鳳尾搖曳,疏影婆娑,他心念一動,遂問道:“這裡怎麼會有湘妃竹呢?”
蔣靈骞道:“我也覺得奇怪,浙江境内并沒有湘妃竹,莫非是此間舊主千裡迢迢移植來的?”沈瑄沉吟道:“看起來還是君山上湘靈祠裡生長的名種。”他撫摸着青翠的竹竿,隻見大大小小的黑色斑點,真如美人淚迹一般,遂悠然道,“一剪斑竹枝,離離紅淚吹怨辭,湘靈一去九山空,流雨回雲無盡時。”
蔣靈骞聽他念出,不由得癡了,怔怔地不出一語。
沈瑄又道:“我猜你那隻箫上,也是刻的這個。”蔣靈骞面色一紅,微微點頭道:“那隻箫,本來就是我折了這裡的湘妃竹做的。”她又呆了一會兒,道:“你聽見水聲了麼?”沈瑄側耳細聽,果然遠遠的有溪流淙淙,聲若嗚咽。
蔣靈骞道:“山民們說那一段山澗叫做惆怅溪。”停了停又道,“劉晨和阮肇在仙子身邊過了半年,終于因為想家,要離别而去。兩位仙子挽留不住,就在溪頭惆怅泣别。還有人說,他們回家一看,人間已過了十世。後來他倆重入天台山尋訪仙子,但再也找不到原來的地方了,‘春來盡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
沈瑄看見她的眼神閃爍迷離,已知其意:“也是啊,既然來了,何必要走呢?”蔣靈骞不由得又望向他,卻正好撞上他的目光,連忙轉過身,又低聲道:“真的不走了?”沈瑄見她眼波流轉,早已醉了,不禁握住一隻纖纖素手,柔聲道:“永遠也不走了。”
露華在地,明月在天。低吟的晚風,淙淙的山泉似乎都停止了唱和,仿佛不忍打擾戀人的清夢。
“你真的……”蔣靈骞輕歎道,“什麼也不管了。”沈瑄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見她含笑的眼神裡,卻似乎有一種難言的悲涼,被他握在掌心的那隻手是冰冷的。難道,她猜到了什麼?不會的,她不會知道。
沈瑄笑道:“離兒,我答應在這裡陪伴你一輩子,你可不能隻陪我一年。”說着将那紫色的解藥放在她唇邊。蔣靈骞莞然一笑,含了藥丸。卻轉過身去,指着那樹桃花道:“将來你死了,我就把你埋在碧桃花下,然後天天來看你,好不好?”沈瑄道:“很好,是生是死,我都不離開你。可是,等我頭發白了,你再說這話也不遲啊!”他心裡忽然泛起一種極度的恐懼,難道真的要她看着自己死去?他許下這不能實現的白首之盟,會不會害了她?可他既不忍拒絕她,也不能拒絕自己的心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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