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蘭這人,大約天生警覺性奇差,這一覺睡的格外悠長,再度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屋内原有的那一股血腥污濁氣不見了,也覺着身子清爽整潔不少,大約崔媽媽趁她入睡之時,已為自己稍稍清理過身上的汗污。床邊坐着一個滿臉胡茬的高大男人,正定定的看着自己枕畔的一個大包袱,他的一隻手将伸未伸,仿佛想摸摸那包袱,卻又不知如何下手。
明蘭定了定神,住睛一看,頓時一陣火起,這些日子所有的辛勞艱難都浮了出來,一股腦兒歸咎于這不頂用的男人,她不顧幹澀的嗓子,莫名興奮起來:“你這無信的,舍得回來了!你走時怎麼說的?這會兒天下太平了,你倒來了!你你……”
屋裡尚站着幾個丫鬟婆子,崔媽媽一陣尴尬,連忙叫丹橘把人都帶出去,顧廷烨倒臉皮頗厚,一點不以為忤,還笑着把明蘭壓回榻上:“你身子乏的很,别起來,躺着也能數落我。”
明蘭隻恨不能撲上去咬他一口,卻看他一臉情意綿綿的看着那大包袱,明蘭側臉一看,卻見小嬰兒正躺在自己枕邊,濡濕的小嘴動了動,噗出兩個小泡泡,閉眼睡的香。
“他生的真好看,胳膊腿壯實有勁,人也機靈。”
顧廷烨的眼神溫柔的幾乎能滴出水來,情不自禁的把這個紅撲撲胖嘟嘟的小肉團子腦補的天縱英才文武雙全筋骨精奇,甚至還很體貼的笑嗔了明蘭一句,“咱們說話輕些,别吵了他。”明蘭一口氣沒繼上來險些就笑了。
顧廷烨猶自入迷的盯着孩子,對明蘭道:“你不曉得,這小子多有勁兒,哭的聲響連我在院門外都能聽見,待大了,定是獨當一面的人物。”
明蘭直覺的想反駁‘哭聲嘹亮頂多能當個歌唱藝術家跟獨當一面關系不大’,忽的心頭一陣驚訝,便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顧廷烨終于肯擡起一眼,臉上笑容倏的消失了:“府裡起火之時。”
明蘭神色一斂,上下打量一番顧廷烨,發覺他身着一件半舊墨色衣袍,面帶風霜,足下馬靴處處破損,她這才想起目前的處境,掙紮着又要起來:“對了,外頭着火了……還有,太夫人她……還有餘家……”亂麻般的連開幾個頭,明蘭都不知從何說起。
顧廷烨心生憐惜,幫着明蘭坐起來,塞了隻厚靠墊在她背後,低聲勸慰:“别急,我回來了,萬事有我呢。叫你受委屈了,都是我的不是。”明蘭鼻頭一酸,眼眶就濕了,低頭側過臉去,讓厚軟的枕墊吸幹自己臉上的淚水。顧廷烨見了,心裡也是不少受,他素不會對女人說軟話,隻能傾身子過去,緊緊抱着明蘭,輕輕拍着她的背。
要說不委屈是假的,姚依依深刻記得自己兩個死黨懷孕時的情形。死黨一的老公是個刑警,為着老婆半夜想吃糖水罐頭,居然深夜穿警服去狂拍樓下小區小賣部的門,把開店的老夫婦倆吓了個半死;死黨二更離譜,大中午抓耳撓腮的想吃油條,她那稅務局的老公隻好一身制服一手紅票子,軟硬兼施的讓正在賣午飯的老闆重新去架油鍋。可她呢?
明蘭窩在顧廷烨的肩頸上小聲抽泣起來。老公跑的人影不見,還吉兇未蔔,家裡又端着個佛口蛇心的老妖婆,自己天天鬥智鬥勇,心力交瘁,又害怕又擔心,要不是自己心理素質過關,熬了過來,換個旁人倒是看看!
崔媽媽瞧着不對,趕緊上前來勸:“夫人,月子裡頭不好哭的,趕緊收住,收住。回頭落了病可不是頑的!”顧廷烨心中着急,趕緊扭過明蘭的臉來忙擦一通,又連聲哄勸别哭,他素來不會對女人說軟話,想了半天,隻能曲線救國:“你哭有什麼用,以牙還牙才是。待你身子大好了,我給你狠捶幾頓出氣如何。我定不還手!”
明蘭叫他擦的面龐生疼,又覺得好笑,嗔道:“你搓面團呢,還不放手!”她何嘗不知道他在外頭也不容易,功名難掙呀。
“南邊的差事辦完了罷?”明蘭收了淚,接過崔媽媽遞來溫水帕子擦臉,千萬别說他是丢下工作跑回來的,她可不想兒子一生下來,老子就被皇帝狠削一頓。
顧廷烨俯下身子,親了親兒子熟睡的小臉,小家夥含糊的嘟嘟了兩聲,依舊緊閉着眼,不舒服的扭了扭圓圓的小身子,還吐出兩個泡泡表示不滿,他老子摸摸自己臉上的胡茬,很不厚道的笑了。随後他示意崔媽媽把孩子抱下去,轉頭對着明蘭道:“自是辦完了正事,可若非萱芷園那位,我也回不了這麼早。”
明蘭微微松了口氣,她有一肚子的疑問,一時理不出個頭緒,隻能先問近邊的:“這話怎麼說?哦,對了,段小将軍的案子了了罷,他回來了麼。”
顧廷烨笑道:“成泳兄弟的案子不過小事。”
“你們不會屈打成招罷。”明蘭玩笑道,到底是出了人命的,還是個良家婦女。本以為顧廷烨至少也得白自己一眼,沒想他居然長歎一聲,“當初事出蹊跷,又迫在眉睫,我原先還真有這打算。幸虧,拖着公孫先生一道去了。”
顧廷烨雖出身不錯,但年少受挫之下,倒也生了幾分尋常富貴子弟所沒有的自知之明;他擅行軍,卻并不擅斷案,是以非得捉着公孫一道去不可。公孫白石号稱精研刑名二十餘載,以他看來,此中疑點有二。
其一,那枉死民婦是否為人所迫。其二,那酒樓是否一直向這戶民家要魚貨。
明蘭細細一咀嚼,大覺這兩點極是切中要害,忍不住拍手叫好。顧廷烨着意将過程講的跌宕起伏,引的明蘭笑樂一番,無暇傷心憂愁。
一經到達,先去見了猶如困獸般的段成泳,問明經過,随即着人盤查。當下兵分兩路,公孫先生由衛士護着去明察暗訪,而顧廷烨則去會會大大小小的當地兵痞。既然吃酒在所難免,索性在自己地盤上設宴,不知出何原因,從總兵到衛所指揮使一直到遊擊将軍,這些兵頭的酒品好的出奇,都斯斯文文的不肯多喝,酒席間有俏丫頭穿梭,也絕不多看一眼。
“大約是怕侯爺照小段将軍的案子,原樣給他們來一場罷。”明蘭聽的有趣,掩口淺笑,顧廷烨也覺得好笑,“真真小人之心。”他不過想纏住他們,好叫查案子無有掣肘。
微服私訪外加堂審供詞,短短幾日,就叫公孫白石看出了端倪,迅速破案。
首先,那女子雖是貨真價實的良家婦女,但那酒家卻是一直向城中某魚行要貨的,恰就在那幾日額外向這戶漁家要了貨。再次,明明那民婦家中的公爹丈夫小叔等所有男丁都好好的,為何要叫一女子去抛頭露面收貨錢,而且還是酒樓這種地方。
從這兩處疑點下手,進而打開供詞的缺口,接下來便是一番順藤摸瓜,細細盤查,封建大老爺辦案,自少不了威逼利誘,再來些殺威棒吓唬,然真相終是浮出水面。
竟是有人拿住了那民婦的一雙兒女,并許以重金,要挾她以命行訛。一經事成,孩子即被放回,又送上銀兩,那漁家心知攀誣官員乃是死罪,更不敢說出真相,隻能一口咬死。
“末了,隻一個守備出來頂罪。”顧廷烨暗含譏諷,“說是不忿成泳兄弟對地方衛所的将官們不敬,原隻想戲耍他一番,沒想那民婦性烈尋死,這才釀出大禍來。哼,可惜拿不住他們一意逼死民婦的實證,最後也隻好将那人撤職罰罪了事。”明蘭心頭一陣難過:“隻可憐那漁家,無端端的天降橫禍,家破人亡。”
顧廷烨也搖頭歎道:“公孫先生叫他們拿着銀子去外地謀生了。”他瞧明蘭神色,探手過去攬她一道坐在床頭,輕聲道,“你不氣我了?”
明蘭躺在他懷裡,鼻端滿是塵土與汗水的味道,低聲道,“我知道你也是不易。你……你不曾受傷吧?”她直起身子,去摸他的臂膀胸膛,“我不過想,你若能早些回來便好了。”顧廷烨默了半響,才道:“去了才知,兩淮官場,竟已糜爛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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