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他将懷中那團光影攏住,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這樣安靜躺一會兒,竟隐約覺得懷中似乎有了溫度,那輕霧凝成的不再是一團虛缈的影子,而切切實實有了輪廓。
沈昭心中一動,忙睜開眼低頭看去,卻見瑟瑟已經不在了,自己彎胳膊小心翼翼抱着的,不過是一臂空空蕩蕩。
他愣怔了許久,慢慢收回胳膊,仰躺着看向穹頂,呢喃自語:“到底真的是你,還是我幻想出來的……”
夜風輕咽,吹動枝桠‘沙沙’作響,一下一下敲打在窗棂上,顯得夜愈發漫長悄寂。
又是一夜難眠,清晨天一亮,内侍便将奏折呈遞上來,放在最上面的就是蘇合彈劾淳于康的奏折。
沈昭已半月未上朝,政令皆出自鳳閣淳于康之手,也隻有蘇合這樣的天子近臣才能繞過鳳閣,直接向沈昭上奏。
他潦草地從頭翻到尾,将奏折随手扔回龍案,喚進魏如海,讓他召高穎來。
這是他免朝以來,第一次主動召見高穎。
魏如海弓着身子應是,轉身的瞬間,卻是悄悄地舒了口氣。
那痛失所愛、心灰意冷的天子,任性乖張、荒唐至極的天子,終于要與朝臣和解,結束他的任性,着手整頓朝綱。
淳于康本就是乍登高位的新秀,靠着天子寵信和酷刑手段馳騁朝野,令衆人敢怒不敢言。這樣的人,本就疏漏百出,一旦撕開道口子,裂隙會越來越多,直到這堵牆轟然坍塌。
高穎到底有手段,趁着沈昭松口,朝中人心所向,利落地着手調查淳于康任職時的種種纰漏,不出三日,便羅列了數十條罪名,呈于沈昭的案牍前。
魏如海向來不插手朝政,可這一回兒卻罕見地應了高穎之請,在給沈昭整理案桌的時候,把那方彈劾淳于康的奏折放在了最上面。
沈昭掃了一眼,擡手抵住額頭,半阖着眼睛,疲憊道:“拟旨吧,革職,查辦。”
魏如海道了聲“喏”,觑看着沈昭的臉色,輕聲道:“太子求見。”
自打那日沈昭嫌钰汝寫的字浮,可把瀚文殿裡那幫夫子們給吓壞、急壞了,日夜不辍盯着钰汝練字,直到将字練出幾分樣子,才敢讓他來見沈昭。
钰汝近日習的是《春秋》,按照以往的慣例,沈昭會從中抽出幾段讓他當面誦讀,可今日沈昭看上去很是疲累,隻敷衍着問了他幾句功課,便讓他在殿前習字。
钰汝是個會看人臉色的孩子,見沈昭興緻缺缺,便絕不多話,隻握住了筆低頭認真謄書。
殿中極靜,隻有更漏裡流沙陷落,伴随着筆刷掃在紙箋上輕微的聲音。
沈昭靠在龍椅上合眼小憩了一會兒,想起钰汝還在,正想看看他的字,目光遞出去,卻見瑟瑟又出現了。
她正屈膝跪坐在钰汝身後,探出個腦袋看他寫字,那密密麻麻的篇章落入她的眼中,看得她一臉困惑,不住地打哈欠。
自打兩人将話說開,她便不再隻出現在沈昭的寝殿裡,興頭上來時,書房去得,大殿也去得。奇怪的是,隻有沈昭能看見她的存在,旁人一概看不見。
便如此時,殿中人皆無異色,就好像瑟瑟從來都不存在一般。
沈昭默默凝睇着她良久,直到钰汝将筆擱下,撓了撓頭,顯露出幾分茫然。
沈昭見他這模樣,便起身慢踱下禦階,看向紙間,見那略顯稚嫩的筆墨停留在‘隐公十一年’。
——‘秋七月壬午,公及齊侯、鄭伯入許。冬十有一月壬辰,公薨。’(1)
《春秋》是魯國國史,第一篇便是隐公年間記事更要,钰汝已完完整整默寫下來,并無差錯。
沈昭難得有些耐心,問:“哪裡不懂?”
钰汝猶豫了少頃,壯着膽子道:“兒臣不明白,這通篇下來不過是魯國哪一年哪一月發生了什麼事,與流水賬無異,父皇和夫子們為何讓兒臣下苦力背這流水賬?”
說罷,他擡起了稚嫩清秀的臉,仰看向沈昭。
而他身後的瑟瑟神情與他如出一轍,秀眉微擰,滿是困惑。
這兩人,一實一虛,動作一緻,神情一緻,都盯着沈昭看,等着他給他們解惑,說不出的滑稽。
沈昭的唇微微翹起,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那時他還是皇子,跟兄弟們在瀚文殿裡念書,沈晞總欺負他。瑟瑟為防着沈晞做混賬事,曾一時興起進了瀚文殿跟他們一起念書。
待了兩日,聽了兩日天書,瑟瑟打了個兩日的哈欠,到第三日說什麼也不肯來了,非說古人有毒,非造出來這麼些拗口的文章為難後人,她可不來遭這份罪了。
想起這些往事,沈昭不由得輕笑出聲。
钰汝和魏如海皆怔怔看着他,露出了詫異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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