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七竅被釘死,泡在一個血池裡,四下是密密麻麻的符咒,那些血氣會侵蝕他的身體,直到世上再沒有朱雀神像。這是後世傳說中,武帝的暴政之一,禁止民間供奉任何神像與人像,膽敢窩藏神像者誅九族,見而舉之賞金,不舉,以同謀論處,一時人心惶惶,談廟色變。這道強制令席卷全國,整整一年多,啟正五年年底,最後一座朱雀神廟付之一炬,從此以後,即便世上再有人搞這些巫蠱之術,所造神像也都是後世臆斷,沒有原版了。“世上……并無完全之法,陛下未免太貪心了,什麼都想要,最後什麼都留不住。赤淵火不滅,那些埋在各族血脈裡的種子終會……”“赤淵火會滅的。”年輕的人皇長袍曳地,輕輕地打斷他,丹離艱難地睜開幾乎隻剩個血窟窿的眼睛,愕然地看過來,發現人皇的笑容同過去有微妙的不同——那種竭力藏着自己的心的活氣和靈氣不見了,他的眼神空洞、幽深,沒有了人味。“你……做了什麼?”丹離在血池中輕輕掙動了一下,忽然,他感覺到了什麼,“你把你的朱雀血脈……”“扒皮抽筋,剔掉了。”盛靈淵不鹹不淡地說,“朱雀通魔,不是麼?千妖圖鑒上寫了——以前就是他們一族鎮着赤淵,既然這樣,這一點遺脈,就留給赤淵吧。”劍爐封了,太子活下來了,這朱雀血脈……于他還有什麼用呢?“你瘋了……你瘋了嗎?朱雀血才能鎮住天魔的魔身,你要斷絕……”人皇沖他露出一個平靜又詭異的笑容。“聲色觸味、七情六欲……還是喜怒哀樂?老師,我要那些幹什麼?”他用三十六根朱雀骨,重新搭了架子,剖出自己的血脈,投入赤淵火中。此後一年,五官六感漸次喪失,他問畢方一族要了個小人質——畢方族長的幼子,有時用那鳥的眼和耳,有時用随身帶的一隻通心草,聽必要的話、見必要的人。他的世界裡無滋無味,苦辣酸甜經口,一概平淡如水,于是幹脆辟谷。七情麻木,清淨極了。一開始他點驚魂入夢,還能掀起一點波瀾。後來驚魂一點點一宿,還不如蚊香艾草有存在感。埋在赤淵深處,盛靈淵是把自己忘在赤淵裡的人,埋了三千年,他已經凍成了一座清楚明白的冰雕。滾滾紅塵,他初來乍到,格格不入,還沒來得及試探性地融化一點,堅不可摧的冰層就連個預警也沒有,先從裡面炸開了。飛濺的冰碴如刀與劍,把毫無準備的肉體剜得千瘡百孔。東川、阿洛津、老族長、甯王、丹離、度陵宮。他的師與友,他背叛的、背叛他的,為他而死的、被他手刃的。他原本隔着冰河,遠遠地望着他們……可是刹那間,冰河斷裂,他被一把推進了那些故人與故事之間。隔岸的火從天而降,滅了頂。他像個被突如其來的大天災壓在下面的蝼蟻,沒來得及眨眼,已經被燒成了灰。可……即使軀體燒成灰,他也要拼了命地循聲看上一眼。王澤他們仍在消化修複知春就得殺人的信息,宣玑換成了古語。他在幾步以外,翅膀合在身後,偶爾有火星潇潇而下,腳下的木偶殼還在燒。眉目是陌生的眉目,盛靈淵發現,朝夕相處這許多天,他像是從來沒有仔細看清楚過這張臉似的,恍若未識。身形也是陌生的身形,太高了,手長腳長,舉手投足都是老江湖的遊刃有餘,像是一出生就這麼老練,從來沒幼稚過,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壓箱底的小哭包和眼前的人聯系起來。這人連聲音也低沉疏淡,咬着他熟悉的雅音,當年少年式的輕快……甚至略帶聒噪,都不見了。聽起來又遠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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