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微仰頭,有幾分恍惚地擡起一隻手,落在額頭上,繼而又遮蓋住緊閉起的眼睛,寬大的官服袍袖掩住面容。
果然是他這前二十一年間,所得到的一切都太過順遂了嗎?
“子顧?”鄭國公看着也變得異樣的兒子,不禁有些着急了:“你淨問我了,你倒是也說句話呀。”
“那封信,是常娘子自江都送回,母親應隻是擔憂常娘子抗倭艱難……”
魏叔易移開手,勉強朝父親一笑:“父親不必多慮,且去園中賞花罷。”
言畢,擡手一禮,即自行離開。
“子顧……”鄭國公喊人不住,隻能原地費解地歎氣。
怎覺得這半年來,夫人和兒子都不太正常?到底在瞞他什麼?
鄭國公思索之際,視線移動間,瞥見一叢秋菊早綻,冒出了兩朵花骨朵來,頓時便被勾了魂兒,快步走了過去觀看。
鄭國公府奇花異草無數,又因培植用心,有諸多花匠養護,故而園中時令花株,總比别處開得要早一些,既争豔,也争先。
若花草也會說話,或要覺得鄭國公府裡的花花草草不夠正經,總要胡開一氣,毫無操守,亂報時令。
像它們這種正經的菊,待到七月末,才開始有結花苞的迹象。
七月尾,峽州,一座依山而落的小村莊外,崎岖的山路邊,便有幾叢野菊剛兢兢業業地結出了細小的花苞。
村子裡,一座灰泥牆,茅草頂,圍着一圈籬笆的小院中,此刻有孩童稍顯生澀的讀書聲傳出。
院中,穿着灰色長衫,胡子久未打理的鄭潮盤坐在上首,面前支着一張破舊的小幾,下面坐着五六個年紀不一的孩童,另還有兩個年輕人。
一陣風吹來,卷起院中落葉,鄭潮側首掩口打了個噴嚏。
近來他不時便會打個噴嚏,偏又不曾染上什麼風寒,也是古怪,怕是什麼人總在背地裡念叨他。
鄭潮取出袖中棉帕,擦了擦口鼻,以确保儀容無損。
然而待要回過頭之際,卻聽得孩童驚呼聲響起。
有人舉着把菜刀來到了鄭潮的小幾前,那菜刀生了鏽,豁了口,此刻正指着鄭潮。
舉着菜刀的,正是那兩名年輕人當中的一個。
另一人已将小破院的門關上,并恫吓那些孩子,不準他們喊叫出聲。
鄭潮依舊坐在原處,倒不見驚慌之色,隻不解地問那舉着菜刀的年輕人:“課至一半,何故如此啊?”
“廢話,當然是求财!”那年輕人啐了一口:“否則誰願意來聽你啰嗦念經!”
“老老實實把你身上的錢财交出來,我可以不傷人!”
鄭潮歎氣:“若我不交呢?”
“不交?那就别怪我……”年輕人放到一半的狠話忽然戛然停住。
他顫顫地看着突然橫在身前,近在咫尺的長劍——他從沒見過這麼雪亮鋒利的東西!
敢拿這東西指着他……那就别怪他尿褲子了!
年輕人雙股顫顫,往後兩步,吓得跌坐在地。
那名突然出現的護衛跟上前兩步,繼續拿劍指着他。
鄭潮好整以暇地坐在原處,像這樣擅于隐藏的高手,他大外甥可是給他準備了六個呢。
否則就憑他,何來的能耐能一路順利講學至峽州?
這一路來,他已見多了人性之幽暗,及世風日下之氣。
鄭潮在心底歎息一聲,讓他們都坐回原處,繼續聽課。
那兩名年輕人已吓得魂不守舍,無敢不從,如坐針氈。
鄭潮先罰他們将今日所學反複誦讀,又罰他們拿炭筆将近日在學的“天、地、人”三字,各在地上寫上百遍,直到院子裡寫得滿滿當當,泥牆上也近寫滿。
到了最後,二人是嘴也起沫了,手也寫僵了,淚也哭幹了,跪地忏悔再也不敢了。
鄭潮低聲喟歎:“以德服人,果然樂無窮盡也……”
這一路而來,他算是切身體會到孔聖先師的快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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