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面前這張紙疊好收起來,袖擺往下滑到手肘,那串念珠手串就這麼她目光裡的驚愕與懷疑近乎毫不掩飾,孟璟動作頓了頓,随即緩緩拉開抽屜,将那張紙塞了進去,借着這動作,袖擺自然往下垂到手腕,完完整整卻又不算刻意地遮住了那串念珠。青金石掩在繁複的蟠螭暗紋下,再探不見分毫。他好一陣子沒出聲,楚懷婵的目光就這麼停留在他臉上,将他眼角微微上揚的的弧度收入眼中。他本不必對她解釋什麼,依他素來行事的風格,也是甯可錯殺不可放過,就憑她今日切切實實地起了疑,她便不會再有開口的機會。但盞茶功夫過去,他終于還是翕動了下唇,不過他還沒來得及真正出聲,楚懷婵先一步笑了笑:“是我糊塗了,如今士人們為附庸風雅,多有以混元流珠作飾标榜遵循老莊之道的,小侯爺武将世家出身,竟也有此志趣。況且,我來這麼久了,也沒見您去過一次榮祿堂。”她交疊握在身前的雙手尚且在微微顫抖,聲音裡也帶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微顫,但她卻強自笑了笑,刻意放平聲音道:“獨獨《宗鏡錄》,小侯爺倒肯花上半個時辰來練字,想是禅宗信衆了。”還是個聰明的,知道怎麼才能不引火燒身。孟璟睫毛微微垂下,遮住了雙眸,也遮住了所有情緒。他還沒想好怎麼接話,她便先一步岔開了話題:“顔體行雲流水,可惜我總不得要領,小侯爺今日既然得了閑,不妨教教我?”她大抵尚在慌亂之中,這話其實說得沒頭沒腦,他今日壓根兒就不是得了閑,而是被她煩得沒法子出去。再者,這要求在他這兒,其實算得上有些僭越了,但他不知怎地,非但沒怪罪,反而從善如流地将書案後的位置讓了出來,做了個手勢讓她過去:“寫幾個字來看看。”聽得他這話,楚懷婵這才反應過來她方才倉惶之中到底說了些什麼,心中愈發慌亂,但孟璟卻莫名縱容了她這一次,她微微怔了會兒,這才走到書案後,執起筆寫下了他方才練的‘善不善法,從心化生’八字。然後,她聽到一聲極為不屑的嗤笑。雖意料之中,卻也着實令人不快。她擡頭去看他,孟璟似乎已将方才那茬忘了個幹淨,眼裡的笑意毫不掩飾:“楚懷婵,就你這兩下子,還想換顔體?”“怎麼了?”她讪讪地低下頭去,簪花小楷規規整整,占據了一張宣紙四分之一的角落,和他方才那幾乎要擠出紙張邊緣的龍飛鳳舞的大字一比,實在是秀氣得……沒眼看。她面上騰起紅雲,有些尴尬地道:“我父親以前隻準我練這個。”她聲音細如蚊蚋,嗡嗡地響起,伴着這點赧然,倒還真像是個難得見次世面的大家閨秀陡然遇見了尴尬事。可惜,就憑方才她這遇事時的反應速度,也能看出并不是個什麼不通世事的善茬。他譏諷了句:“你就這麼聽你爹的話?”“嗯。”她先是點點頭,随即又搖了搖頭,“也不是,小時候覺得父親滿腹經綸,很是敬佩,從不忤逆。後來長大了,慢慢知道有些事情也不完全是我所見的那樣,但有些東西,就算後來想改,好像也早就成了習慣,刻在骨子裡了。”“楚懷婵。”他很認真地喚她。“人是為自己活的。”他頓了會兒,目光落在她的纏臂金钏兒上,被微微晃花了眼,好一會兒才凝住心神,接道,“你爹那套老迂腐的東西,該扔便扔了。”她心裡某個地方就這麼被輕輕戳了一下,擡眸注視着他,卻還是下意識地出言維護生父:“你們總說我爹迂腐,其實也不是的。文人重禮節更重氣節,但外人總不知,其實他也曾親手給娘親畫過眉貼過花钿,也曾說過,為官當變。”她有些喪氣地放下筆,無意識地抿了下唇,懊惱地道:“算了,反正你們都覺得他不是好人,更無半分氣節,變節的本事倒是不差,能編進《貳臣傳》的那種。”她耷拉着腦袋,垂頭喪氣地嘟囔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試圖擺脫頹喪情緒。孟璟端詳了她好一會兒,終是起了絲恻隐之心,但到底沒安慰過人,于是譏諷了句:“你讀了這麼多年的書都還給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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