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鵑到了此時,明知便說盡千般言語亦不能略解黛玉之憂,每日裡夕蔔燈花,晨占鵲語,當庭拜月,臨鼎焚香,無人處便暗暗垂淚,祝禱不已,隻盼還有回天之機。看着園裡人忙進忙出,議論着怎麼裝飾新房,怎麼打床造櫃,又是怎麼訂制衣裳頭面,隻恨不能堵住雙耳,不聞不見。這日回過賈母話回來,又見黛玉依在床頭抱膝沉思,面上木無表情,腮邊淚痕不幹,眼裡卻是空空的,不禁歎道:“姑娘好端端的怎麼又哭了?”
黛玉聞聲回頭,慘然笑道:“誰哭了?這兩天我隻覺眼睛發澀,這淚大概是終于流到盡頭了。”
紫鵑心裡難受,強笑勸道:“姑娘又說笑了,淚是人體之水,哪有流盡的時候?”
黛玉聽得一個“水”字,又覺刺心,猛回頭“哇”地一聲,将早晨吃的燕窩盡皆吐出。紫鵑忙過來揉撫胸口,便忍不住哭起來。黛玉喘籲籲笑道:“傻丫頭,我不哭,你倒哭了。哪裡就死了呢?”紫鵑更聽不得這話,越發掩着臉大哭起來。
雪雁、春纖等聽見哭聲,隻當發生了什麼大事,及進來,才知黛玉又吐了,都歎道:“姑娘吃不下飯這個毛病,可怎麼樣才好呢?醫生便有回天妙手,仙丹靈藥,也得姑娘肯吃才行。”捶了一回,收拾了出去,也都坐在石矶上納悶。恰寶玉從外面進來,看見她兩個,忙拉了雪雁的手走到竹下悄悄問道:“姑娘這兩日怎樣?我每每問她,隻說好些,竟連我也生疏起來。我又不好駁她的。”說着眼圈兒紅起來。
雪雁由不得哭道:“哪裡‘好些’?你隻看她臉上瘦得那樣就知道了,剛剛還吐了呢。”
寶玉聽見,忙掀簾子進去,果見紫鵑在與黛玉揉胸口,忙湊近問:“妹妹覺得怎樣?”
黛玉微微歎道:“好多了。”一語未了,又喘起來。
寶玉坐在椅上,見她玉容慘淡,形銷骨立,心裡隻如萬千勾戟抓撓一般,疼得有口難言,半晌方道:“妹妹放心,憑别人說什麼,隻别往心裡去,也别理會。待我迎了大姐姐的靈回來,自有決斷的。”
黛玉歎道:“你也不用多說,這些日子,我思前想後,也想清了很多事。我這病橫豎是好不了的了,你隻和寶姐姐兩個好好地過吧。”
寶玉大驚失色道:“妹妹說什麼話?我的心妹妹是知道的,如何又來怄我?”
黛玉眼中流出淚來,搖搖頭不教寶玉說話,又喘了半晌方繼續道:“我已經想明白了,娘娘殁了,大禍眼看就要臨頭,這偌大一家子幾百口人,指望可都在你身上呢。你負了他們,天也不恕你。我是不能盡力的了,可你是這家裡的人,你不管,誰來管呢?”
寶玉心痛如絞,哭道:“妹妹這麼說是拿刀子剜我的心呢,我也不指望當官做宰,就算家敗了又怎麼樣,隻要我們在一塊兒,有一口粥吃我就不怨什麼了。”
黛玉收了淚,搖頭苦笑道:“隻怕一口粥吃不上的日子也還有呢,那時可又怎麼樣呢?烏鴉尚知反哺,我來這府裡十年,并不能報恩,再叫你為我惹禍,是叫我死也不安生、不清淨了。我也背不起這罵名,你要真體諒我,就聽我這一回,拿待我的心待寶姐姐,隻要你好,我也就……”說到這裡,又咳起來,眼睛看着寶玉,無限憐惜,卻再沒有一滴淚。
寶玉哭得肝腸寸斷,黛玉的話隻是一句聽不進去,緊緊攥了她手哭道:“妹妹,我決不負你!”
黛玉見他這樣,更覺不忍,暗想我同他自小相知,如今我撒手去了,可叫他情何以堪呢?因此心中并無自己,隻是一心為寶玉傷感,愣愣望了他半晌,方歎道:“我在這世上,并無一個親兄弟,親姐妹,所知己者,不過你和寶姐姐。從前我在窗外頭看見她替你繡肚兜,我心裡還不自在。這幾日不知怎的,隻是每每想起這個形狀兒來,想來今後你們在一處,這情形自是家常見的,我想着,倒覺安心。如今我要去了,不指望别的,若能看見你兩個好好在一起,我的魂靈兒在天上看見,便也是歡喜的。”說罷,手慢慢松開,竟轉身睡去,不複再言。
寶玉别的話總沒聽見,隻這句“我的魂靈兒在天上看見”卻是刺入肺腑,隻疼得肝膽俱裂,恨不得将心剜出來千刀萬剮,整個人靈魂出竅般,木呆呆的眼神也散了,眼淚流下來,也不知擦拭。
紫鵑雪雁見了,都惟恐他犯了呆症,忙将他一陣亂搖亂叫,半晌,寶玉方“呀”一聲哭出來,因見黛玉力倦神微,隻怕吵着她,因将手拳起堵着嘴,哭得喉梗聲嘶。紫鵑等見了,更覺傷心,忙将他拉出來,扶他在竹下藤椅上坐着,歎道:“二爺好歹保重身子,若是不肯自己珍重,豈不辜負了姑娘的一片心呢?”
正勸着,襲人與秋紋已經聞訊來了,紫鵑又惦記着黛玉,便抽身回屋了。襲人見寶玉面無人色,忙攙了回房。寶玉卻不用人扶,一路飛跑回怡紅院,撲在榻上,這方放開聲音,盡興大哭起來,叫道:“這回活不得了。林姑娘天仙一般人物,老天何以叫她受這般荼毒?想是我家的運道盡了,後頭更有許多腌臜事不忍心叫她看見,所以早早地要收她回去。”
襲人聽了又好氣又好笑,推他說:“聽聽你這滿口裡說的什麼?哪有紅口白牙自己咒自己家運道差的。老爺聽見了,問你還有命在麼?”又道,“這些日子府裡為着娘娘的事已經忙得不可開交的,太太還要在百忙裡抽出工夫來,亂着裁尺頭做衣裳訂床打櫃,說是按規矩要麼三年不婚,要麼就得趕在熱孝裡搶着辦了,因此滿府裡忙得四蹄朝天。你倒事不關己的,隻做撒手大爺一般,還有這許多抱怨,太太聽見,豈不寒心呢?”
寶玉哭道:“我才不要結那勞什子親事,我隻要跟妹妹一起,要活一處活,要死一處死。什麼金玉良緣?又是什麼娘娘遺旨?活人的事,憑什麼倒要一個死人做主?”襲人聽他說得大膽,吓得忙上前捂住嘴道:“我的小祖宗,這等話也是混說得的?”看他這樣,深覺憂心。
且說到了靈柩進京這日,賈母親自率了邢、王二夫人及尤氏、鳳姐、李纨、探春、惜春等嫡親女眷,賈赦、賈政率領敕、效、敦、珍、琏、玉、環、琮、珩、珖、琛、璜、瓊、璎、璘、蓉、薔、菖、菱、芸、芹、蓁、萍、藻、蘅、芬、芳、芝、藍、荇、芷、範、蘭等一幹男丁,無論有職無職,俱披缟着素,苴棒菅履,或坐車,或乘轎,或騎馬,或疾行,都往東出城十裡外高丘上站定,銘旌蔽日,帷幄如雲,恰如銀山匝地,雪浪翻伏,更有僧尼高宣佛号,各王府親宅也都設了路祭齋壇,也有送和尚道士念經超度的,也有送整台素轎車馬金銀山的,也有送吹打班子的,遠薄一點的也都依例送了許多豬羊香燭并紮了百花亭捧栉侍女來,直将東郊十裡亭鋪成一片雪山銀海。接着,大明宮掌宮内監戴權也帶着一衆侍衛内相駕素車打鑼張傘而來,與賈政等厮見了,連道“節哀、珍重”。
一時羽林軍護着梓宮隊伍來到,執事太監高宣一聲“停棺”,頓時鳴鑼檀闆齊響,佛号哭聲大作,賈母、王夫人等扶着棺材幾次哭得昏死過去,賈赦、賈政一邊自己哭泣,一邊跪請老太太節哀,鳳姐命人擡了陳年鐵梨木扶手靠背椅子來請賈母坐下。抱琴裝裹得絹人兒一般,過來給賈母跪着磕頭,賈母見了抱琴,便如見了元春一般,一把抱在懷裡,複又放聲大哭起來。執事太監高喊一聲“宣旨”,頓時四下裡偃旗停樂,賈府衆人忙都過來列隊跪倒,數百人群,隻聞呼吸之音,不聞抽泣之聲,靜得月夜風輕一般。戴權遂高聲宣旨,備述元妃生前身後事,椒房失鸾之痛,今上哀悼之情,因潢海往京城路途遙遠,又為解木造棺諸事,已經耽擱近旬,頭七已過,二七将即,況且天氣炎熱,屍身不敢久停,宮中監天正又早擇定入殓日期,不得有誤,因此特命梓宮不必進城,徑往孝慈先陵歸葬可也。
請勿開啟浏覽器閱讀模式,否則将導緻章節内容缺失及無法閱讀下一章。
相鄰推薦:無事生非 鴉片香 仙家總是許多愁 我是你的終生黑+番外 阿爾維斯與三枚金币 玄幻:妖族少主請矜持 最後的貞節牌坊 寶玉傳 我在古代賣内衣 末世:開局先殺小日子,我無敵了 蝕毒(上卷) 古代種田大佬 關燈吃面後,重生叱咤股市 正直善良的alpha懷疑沒有他家那個公德心的omega會帶球跑[abo] 在來世的左邊等你(人鬼情系列之一) 雨巷+番外 不熄 我幫男主渡個劫[快穿] 宿舍老七的撩妹故事 不要報恩要抱抱